维克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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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饮一啄》

(一)
南方城市的夏天热烈得像白日的烟火会,适合用牙齿狠狠咬开啤酒瓶盖,雪白泡沫卷着麦子香气猛地冲出,流得满手都是,毕竟这个季节总是狼狈。
弄堂口的老樟树枝叶合拢,总算留了个还算温情的怀抱,于是这方寸地盘上聚集了不少被烈日逼到走投无路的生物,七婆八婶小马扎围成一个圈,旁边王嘉尔的破桌子硬是占了一半空间,他脚边那条小狗若是额前毛发清爽,露出的双眼里必定全是鄙夷。
若只是桌子倒也不算什么,王嘉尔的摊位虽小,五脏俱全,他甚至给自己写了个招牌:风水世家,三十一卦,概不还价。
字算漂亮,且是繁体。
算命先生本人戴着副宽大墨镜,翘着二郎腿坐在破木桌后边,表情挺淡然,很有他们这行必要的派头。
上午是一天中的淡季,都市蚂蚁忙着去奔生活,没有时间光顾他的生意,王嘉尔倒也不甚在意,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犹如老僧入定。
当然也有不幸的小虫子撞在网上了。
王嘉尔是被舒伯特的小夜曲给惊醒的,他一戴上这黑得十分彻底的墨镜便天昏地暗,看人都有重影,神在在地坐一上午,早就神智不清了,猛然近距离听到一阵悠扬小提琴声,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
他挣扎着坐直了,扶好墨镜,眯起眼睛努力看清身边的情形,心里叹道:真是到乡翻似烂柯人,我这才睡了多久,世界怎么就变了。
狗跑了,聊天会散了,树下空空荡荡,只剩他的小摊子和身旁的年轻人。
王嘉尔懒洋洋地撑着自己的下巴,倚在桌上,看了半晌那人神情沉醉地拉小提琴。年轻人一支曲子拉完,缓缓睁开眼睛,被王嘉尔似笑非笑的声音吓了一跳。
“小兄弟,舒伯特在这可不管用。”
年轻人转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露出的漂亮正脸惊得王嘉尔险些又跌下板凳,他不由得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失神。
“那您说我该拉点什么?”
王嘉尔恢复到一贯的调笑口吻:“《梁祝》啊,在你之前那个拉二胡的,只拉这一首,每天能赚这个数。”说着,他伸出三根手指。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三十?”
王嘉尔摇头,语气深沉:“加个零。”
年轻人恍惚了一秒,似乎也为我国古典艺术的群众地位所震惊,但他很快便收敛了表情,认真解释:“我不是为了钱。”
王嘉尔了然道:“旁边音乐学院的?”
年轻人有些讶异:“你怎么知道?”
王嘉尔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牙齿,敲了敲自己的招牌:“立身之本。小兄弟,来算上一卦吗,今天第一单,我给你打对折。“
年轻人竟认了真,摸摸自己的口袋,翻出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元,思索半天,犹犹豫豫地把钱递了过去,又小虫子探路般收回来:“这我中午吃饭的钱。”
王嘉尔乐了,想起刚刚惊鸿一瞥中,对方那只滢白如玉的手,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不亏,慷慨道:“相遇即是缘分,这单我不收钱,算给自己积个功德。”
年轻人照着王嘉尔的指示坐在桌前,腰背笔直,就是一双长腿安置不下,只能暂时曲着。
“小兄弟今年二十有一?”
年轻人双目睁得滚圆,猫儿一样,再回神对王嘉尔的态度也认真不少。
王嘉尔视线偷偷瞄过年轻人身边琴盒上贴的名牌,年级班号一览无余,暗叹对方还真是象牙塔里的娇贵花朵,这种小伎俩如今可没多少人相信了。
“家境富裕,出来拉琴不是为了钱,而是被老师吩咐来练胆子的吧。”
年轻人眼睛一亮,对大师又崇拜不少。
王嘉尔无奈地看着对方一身贵气衣服,和小鹿斑比似的单纯眼神,都有些不忍心再唬弄下去了:“说吧,今天想算什么?”
年轻人眨眨眼睛,白净的两颊染上一抹红:“算,算姻缘。”
王嘉尔心下了然,会心一笑:“小伙子,精神!”他正酝酿着一肚子能让顾客笑不拢嘴的吉利话,远处突然吵嚷起来,刚刚不知跑去哪里的小狗迎面一阵疾驰,略过老樟树,消失在巷子口,后面跟着几个狼狈奔跑的人,提着大包小包,跑在最前边的男人冲着王嘉尔喊了一句:“风紧,扯乎!”
王嘉尔神色一变,从桌下变戏法似地拎出一个写着”街道体检登记处“的纸板挂在摊位前,一手拉着青年,一手提起琴盒,大喝一声:“跑!”
年轻人满脸茫然地跟着跑了一段,他身高腿长,没几步情形就变成了他领头,拽着王嘉尔在马路上狂奔:“我们为什么要跑!”
王嘉尔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等,等会说,往左转!”
俩人奔出三四条街,在王嘉尔的指挥下拐进一条小路。王嘉尔觉得自己是一条濒死的鱼,说话像拿大锯拉木头:“可,可以了。”
旁边人到底年轻,跑了这么久,脸不红心不跳,还体贴地帮王嘉尔拍了拍背:“大师,您没事吧?”
王嘉尔强忍住喉间恶心的铁锈味,摆摆手:“没事,没事,刚刚是城管来查摊子。”
青年人一脸敬意:“大师,你们平时都这么辛苦啊。”
王嘉尔乐了,直起身把琴盒递过去:“别喊我什么大师了。”
青年不答话,一双桃花眼只盯着王大师看。
王嘉尔被他看愣了,摸摸脸,暗道糟了,墨镜刚刚跑丢了。
他今天唯一的顾客语气艰涩:“大师,您看得见啊。“王嘉尔也管不上什么顾客上帝法则了,没好气地回了句:“我那是太阳镜。”
他抬头看看对方衬衫敞开的领口间被晒得通红的脖颈,又有些不忍心,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叹了口气:“走吧,哥带你吃午饭去。”
王嘉尔熟稔地在小路间穿梭,拐了七八个弯,带着年轻人进了一家门面破烂的小店。掀开厚重的门帘前,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回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露出一个温温润润的笑:“段宜恩,便宜的宜,恩惠的恩。”
王嘉尔坐下后,还在回味刚刚那个如芝如兰的笑容,一句“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跃上心头,低头看看边角积着陈年油垢的矮桌,和对面人身后挂满烟熏痕迹的黄色墙壁,再说话时莫名有些哆嗦:“你,应该来过这种地方吧。”
段宜恩不解:“学校周围全是这种小店,我常吃啊。”他大大方方地从一旁的筷笼里抽出两双一次性竹筷,掰开后细心剥去小刺,递给王嘉尔一双:“大师,这家店什么东西最好吃?”
这位穿纪梵希衬衫却深入民间的小少爷在王嘉尔心中的形象瞬间拔高不少,他随口道:“内脏喜欢吗?”
段宜恩眼睛亮了一下,矜持地点点头。
王嘉尔接收到对方的信号,转头对着厨房喊了一句:“老板,两碗干挑猪肝,不要辣,多点青菜!”
面条上桌之前,王嘉尔决定给这位萍水相逢的年轻人上上课。
“小段啊,我刚刚让你不要再喊我大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段宜恩像个求知若渴的小学生,乖乖摇头。
王嘉尔一张嘴皮子天南海北都能扯,这会儿对着段宜恩可劲忽悠:“哥觉得与你有缘,今天就豁出这张老脸,跟你揭露一下成人世界的黑暗。下次凡是在街上碰到算命的,一概不要信。”
段宜恩:“诶?可是我没开口你就把我的信息都算出来了啊。”
王嘉尔把其中那些弯弯绕绕都掰扯开了讲给他听:“懂了吧,小段,你以后得长点心。”
这时,他俩点的干挑面端上了桌。段宜恩把面上覆着的酱料小心拌匀,神情有些恍惚:“哥,你把这些告诉我没事吗,这不是你吃饭的家伙吗?”
王嘉尔大口嗦着面,嘴里塞得鼓鼓的,说话含糊不清:“没事,是兼职。”
段宜恩看他吃得这么香,也埋头吃面,瞬间被猪肝的鲜嫩与咸香酱料征服了,二人一时无话,专心解决面条。
于是王嘉尔到底本职工作是干嘛的,一直到二人吃完饭分道扬镳,段宜恩都没想起来问出口。

(二)
第二天是周五,王嘉尔休摊,在自己的小店里窝着。
他正职是书店老板,店开在大学城里,卖些教辅,也收旧书,生意不好不坏。反正他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是以平时只雇了个半工读的学生看店,自己全心全意发展第二事业,争做新世纪活半仙。
店里唯二的员工一个姓沈,隔壁学院大三的学生,课不多,几乎每天都在店里守着,另一个跟着王嘉尔姓,黑白花,体型巨大,见人只会咪咪叫,是镇店的吉祥物。
王嘉尔在店门口支了张躺椅,抱着他亲爱的胖儿子王大宝陷在里边,一台落地电风扇对着他呼呼地吹。
他闭着眼睛养神,却突然感到大片乌云飘过,睁眼看看,段宜恩在他头顶,一脸神奇。
“王哥,你怎么在这?”
王嘉尔打不起精神,无语道:“这是我的店,我为什么不在这?”
段宜恩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拉着王嘉尔的手,小孩激动地话都说不利索:“我朋友说大学城附近只有这家店有我要的书,让我来看看,没想到是您开的啊。”
段宜恩那张脸像吸氧器,就算是登雪山,看一眼也能神清气爽,再爬十里地,王嘉尔打量他一会,青葱似的青年,养颜得很,总算从瞌睡里缓过神来,抱着王大宝引他往屋里去。
“要找什么书?音乐类的在那一块,你自己翻,找不到的话,“王嘉尔把他儿子放在柜台上,腾出手从小冰柜里拿了瓶可乐扔给段宜恩,”找不到问我也没用,货全是小沈上的,我就是个甩手掌柜。“
段宜恩忙不迭应了:“没事,没事,我自己来。”说完就钻进狭小的书架之间,仔细翻找起来。
王嘉尔倚在柜台边,专心致志给他儿子挠了会痒,没注意到身后折返回来的人。
他今天穿了件有点老式意味的黑色盘扣绸褂,领口绣着细致的祥云图样,显白,衬出一股沉静气质。
段宜恩打量了一会,认定他新认识的这位哥哥仙风道骨,昨日那些话不过是自谦。
“王哥,你吃过午饭了吗?今天该轮到我请了。“
王嘉尔摇头:”我还得看店,小沈下午才来接班。”
段宜恩说:“这好办,你想吃什么,我买回来。”
王大师自然不客气:”炒份牛肉拉条,切十块钱的酱香饼,我还要喝冰豆浆,剩下你随意。“
段小少爷领了命,殷勤去了,挑好的书摆在柜台上,王嘉尔捏住一角拖到面前,定睛一看,封面上赫然四个大字,《霸王别姬》。
没过多久,段宜恩拎着大袋小袋回来了。
他确实是个相处起来极舒服的青年人,虽说家境富裕,半点少爷脾气也没有,烈日里走了一趟回来还抢着帮王嘉尔收拾桌子,买回来的食物满满当当铺了一桌,看着煞是诱人。
王嘉尔握着吸管,凝神等了几秒,才一鼓作气戳破了豆浆封盖。
段宜恩好奇:“王哥,你干嘛呢?”
王嘉尔嘴里吸溜吸溜,灌下好几口冰豆浆,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惬意了,眼睛不禁眯起来,和王大宝表情如出一辙,一看就知道是亲父子:“你不懂,这种塑封的盖子最是矫情,温柔着来它就不给面子,必须要乘其不备,才能一举拿下。”
段宜恩不知道被击中了哪条神经,笑得直哆嗦,差点栽下去:“哥,哪有这么麻烦,下次我帮你戳。”
王嘉尔神情一敛,不接话。
他这人看着和善,不着调,其实最是警惕,敢入他周围那小圆圈的就得准备好随时被他挠一爪子。现在的小孩说话真不靠谱,才见了两面就开始琢磨以后的事情了,他暗暗撇嘴。
王嘉尔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要找的就是李老师的《霸王别姬》?”
段宜恩把酱香饼的袋子解开,热气蒸太久饼就不脆了:“是啊,我最近在找这类的资料。”
“哪一类的资料啊?”
段宜恩一脸正直:“同性文学。”
这顿饭王嘉尔吃得不是滋味,最喜欢的牛肉炒拉条也没能解决掉,被他收起来放进小冰柜里留着当晚饭。
段宜恩下午有课,帮着收拾完就回学校了。他前脚刚走,小沈后脚就进了店,热情地跟王嘉尔打招呼:“王哥,吃了吗?”
王嘉尔应了,也给小沈递了瓶冰可乐,抱着王大宝到店门口吹风去了。
店里进出的学生三三两两,替这逼仄的空间增添了不少人味儿。王嘉尔挺喜欢看这些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孩子,朝气蓬勃,他觉得自己都年轻了不少。
小沈和他相处得久,闲聊时曾说过这样的话:“王哥,我觉得你太寂寞了。”
王嘉尔看着细流一般断续来去的行人,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夜幕降临,小沈坐在柜台里拿着逗猫棒哄王大宝玩,书店快到关门的时间,王嘉尔这才打个哈欠,揉着眼睛起身喊小沈准备打烊。
王大宝喵喵直叫,想撒个娇卖个乖,却被主人嫌弃一顿:“小沈啊,下次少给大宝喂点猫粮,你看它胖成什么球样了。”
小沈赶忙解释:“王哥,真不怪我。最近大宝老往外边跑,每次回来都肚子滚圆,我看都看不住。”
王嘉尔啧了一声,拎着王大宝的前爪跟他对视,小胖猫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无辜一些,王嘉尔危险地眯起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小子,该不会,是叫人包养了吧?”
王大宝还是软绵绵地叫,小表情纯净得很,被盯了半晌后侥幸逃过一劫。
关上卷帘门,锁好窗户,王嘉尔骑着自行车回家,车篮里蹲着一只黑白花的胖猫。王大宝不仅是他的猫,也是他身边仅剩不多能留住的活物。。
有人的歌声在街口轻呼呼地飘,时近时远,像连着线的风筝:
一不叫你忧来呀,二不叫你愁,
三不叫你穿错了小妹妹的花兜兜。

与此同时,段宜恩在宿舍里捧着手机跟他哥聊天。
段宜恩:哥,我最近遇到一位不得了的人物。
段哥:什么人?
段宜恩:我也说不清楚,但我觉得他的气质特别神秘。
段哥:男的女的,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你之前那位小朋友呢?
段宜恩:你别瞎说,我喊人家大哥呢!什么小朋友,你说我那室友吗?
段哥:是啊,你不是前段时间突然来问我,万一喜欢上自己室友怎么办,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段宜恩:我最近找了好些文学和电影作品回来看,想来想去,我对我室友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段哥:你自己想明白就行,爸妈那有我兜着,你可别搞突然袭击。
段宜恩:知道,知道。
结束了兄弟之间的情感交流,段宜恩把手机放到一边,正好压在那本《霸王别姬》上,手机屏幕的光照着封面的大字惨白惨白。
他在床上打了个滚,打理得整齐的发型叛逆地支起几根毛,给他一贯清冷温柔的外在形象添了几分孩子气。
门口传来开锁的声响,他室友拎着水瓶回来,看到他的造型,愣了一下:”你这个点怎么在宿舍?“
“乐团放假,不用排练。”段宜恩干巴巴地回。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位少爷看着气质清贵,内在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说得好听些叫单纯,其实就是憨,家里保护得太好,人情世故一概不通,也亏他脾气软绵又热心,这才落了个好人缘。
要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与他是半点关系也无。段宜恩只觉得室内气氛蔓延着股尴尬,却又不知尴尬因何而来,理了理头发,拎着琴盒就出去了。
室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把门掩上了,一声叹息卷在飘起的泛黄窗纱里,无足轻重。
段宜恩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溜达,也没想好去哪儿,走到一处建筑物前停了脚步,抬头一看正是教学楼。他决定今天刻苦一把,去了琴房练琴。
翻开谱子,他练了会管弦乐团新排演的曲目,始终静不下心,节奏都差点乱了。隔壁民乐团的似乎也在排练,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他脑袋微微侧着,搁在琴上,手不由自主地动作起来,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拉的是《梁祝》。
隔壁民乐团的也太吵了,这让他怎么怀念柴可夫斯基!
悲愤的小段同志把琴收起来,又开始满世界游荡。
他们学校后门进来是片小树林,规模不大,胜在树多密集,情侣约会圣地,有时去散步都得小心脚下,难免踩到些什么。段宜恩绕进树林,那有一片是流浪猫聚集地,经常有学生在那儿喂食,他前两天才背过去一袋进口猫粮。
他打开猫粮口袋,奇怪地咦了一声,袋子里空空如也。
不应该啊,这才几天,怎么就空了呢,段宜恩皱起眉头,照这么个吃法,不会有小家伙撑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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